第6章(2 / 2)

「害得你们似乎也为我心神不安了,」雷德纳太太说,「我们谈些比我的可怜的病状更有趣的事好吗?」

於是,我就明了,雷德纳太太是那种容易树敌的人。她说话的腔调冷冷的,很不客气(我并不是因此而责备她)。因此,麦加多太太的略嫌憔悴的面颊变红了。她嗫嚅的说了一句话,但是雷德纳太太已经站起来,到屋顶另一边她丈夫那里。不知道他是否听到她走过去的声音,等到她拍拍他的肩膀时,他迅速的抬头一看。他的脸上有一种急切的、疑问之色。

雷德纳太太轻轻的点点头。不久,她就挽着他的胳臂,一同漫步到远远的矮墙那里,终於走下楼梯。

「他很爱她,是不是?」麦加多太太说。

「是的,」我说,「我觉得这是很好的现象。」

她露出一种奇怪的、有些急切的神气,由侧面望望我:「护士小姐,你以为她实在有什么毛病?」

「啊,我想没什么大毛病,」我乐观的说,「我想,只是有些疲惫而已。」

她的两眼仍然像在吃茶点时一样的盯着我。然后,她突然问我:「你是神经科护士吗?」

「啊,不是的!」我说,「你怎么这么想呢?」

她沉默片刻,然后说:「你知道她最近多怪吗?雷德纳博士没告诉你吗?」

我认为不该讲我的病人的闲话。在另一方面,根据我的经验,往往很难由病人亲戚的口中探听实情。在你知道实情以前,你往往是在暗中摸索,毫无结果。当然,要是有一位大夫主持,情形就不同了。大夫会把你必须知道的事告诉你。但是,对这个病人,并没有大夫在主持治疗。他们并没有正式请瑞利大夫诊治。据我自己揣测,我也不敢确定雷德纳博士是否已经将能告诉我的事都对我说了。病人的丈夫往往对他太太的实际情况三缄其口──我以为,在这方面,他就更值得尊敬。但是,没有关系,我知道得愈多,就愈晓得该采取什么途径。麦加多太太(此人我认为是一个非常狠毒、非常多嘴的女人)明明巴不得能说出来。坦白的说,就人情方面,以及职业方面而论,我要听听她要说什么。你要以为我只是出於日常生活中常有的好奇心,也无不可。

我说:「我推测,雷德纳太太最近的举动,不像平常那样正常吧?」

麦加多太太令人讨厌的哈哈大笑。

「正常?才不呢。把我们都吓死了。有一夜,她看到有什么人的手指头在敲她的窗。然后又看到一只手,没有胳臂。但是,她又看见一个黄面孔紧贴在窗玻璃上──等到她跑到窗口就不见了,你说可怕不可怕?我们大家都吓得毛骨悚然。」

「也许有人在捉弄她。」我提出一个解释。

「啊,不是的,都是她幻想出来的,只有三天以前,吃饭的时候,他们在村里打枪──差不多在一哩之外──她吓得跳起来,尖声大叫──我们大家都吓死了。至於雷德纳博士,他连忙跑到她那里,做出最可笑的举动。『亲爱的,没什么事,一点儿也没事,』他连连的说。你知道,护士小姐,男人有时会鼓励女人有这样歇斯底里的幻想。这是一种遗憾,因为这是很坏的,妄想是不能鼓励的。」

「要真是妄想,就不然了。」我冷冷的说。

「还会是其他的什么原因?」

我没有回答,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这是一件奇怪的事,枪声和尖叫声是很自然的──我是说对一个神经失常的人来说。但是看到鬼怪的面孔和手这个说法,就不同。我以为那不外是两个原因:不是雷德纳太太捏造出来的(和一个孩子为了使她自己成为大家注意的中心,便说一些根本莫须有的瞎话来夸耀的情形,丝毫不差),就是,我方才说的,有人故意在捉弄她。我想,那是一个像柯尔曼先生那样毫无想像力、精神饱满的年轻人会以为有趣的事,我决定要密切的注意他。神经过敏的病人可能让一件无聊的、开玩笑的事吓得几乎会发疯。

麦加多太太斜着眼望望我说:「她的长相很罗曼蒂克,护士小姐,你以为是吗?她是那种会遭遇到一些怪事的女人。」

「她遇到很多怪事吗?」我问。

「这个……她的前夫在她只有二十岁的时候阵亡了。我想那是很悲惨、很罗曼蒂克的事。你说是不是?」

「这是把鹅称为天鹅的一种办法(即「言过其实」之意──译者注)。」

「啊,护士小姐,这样说法多特别!」

这实在是很确实的说法。你往往听到许多女人说:「假若雷纳德──或者亚述──或者不管他叫什么──假若他只是活着就好了。」我有时候这样想:假若他真的仍然活着,也许已经变成一个肥胖的、毫不罗曼蒂克、脾气很坏的中年丈夫。

天色渐渐黑了。我建议下去。麦加多太太同意,并且问我要不要去看看研究室,「我的先生会在那里……工作。」

我说我很想去看看,於是,我们就往那里走。那地方燃着一盏灯,但是没有人。麦加多太太让我看几样用具,和正在处理的几件铜装饰品,也给我看一些涂上蜡的骨头。

「约瑟会到哪里去了?」麦加多太太说。

她到绘图室去找,贾雷先生正在那里工作。我们走进去的时候,他几乎不曾抬头看看,等他抬头看到我们的时候,我感到他脸上露出很不寻常的紧张气氛。我突然想到:这个人已经到了不能再忍耐的程度。彷佛是一根弦,很快就要突然断了。於是,我想起另外一人曾经注意到有同样的紧张情形。

我们走出来的时候,我再转回头去,最后再看他一眼,他正埋头绘图。他的嘴唇紧紧的绷着,他的头骨特别令人联想到「死人脑袋」。这也许是一种空想,但是我以为他的样子像一个古代的骑士,正奔向沙场,而且他知道是会送命的。

我们在起居室找到麦加多先生。他正在向雷德纳太太说明一种处理陶片的新方法。她坐在一个直背的木椅上,在细缎子上绣花。於是,我又重新感觉到她那奇怪的、娇弱的、不食人间烟火的外表,特别引人注意。她的样子像一个仙女,而不像是血肉之躯。

麦加多太太的声音又尖又高的说:「啊,约瑟,你在这里,我们还以为你在研究室呢。」

他一跃而起,露出吃惊与慌乱的样子,彷佛她一来,便打断了一件事。他结结巴巴的说:「我……我现在得走了。我正在……正在……」他没把话说完,但是向门口转过身去。

雷纳德太太用她那温柔的、拖得长长的声音说:「改天你得给我说完,那是很有趣的。」

她抬头看到我们,颇为可爱地笑了笑,但是满脸心不在焉的神情,然后又低头继续刺绣。过了一两分钟,她说:「护士小姐,那边有一些书,我们的藏书还不少,挑一本坐下来看吧。」

我走过去,到书架前面。麦加多太太再停留了一两分钟,然后突然一转身,便走了出去。她从我身边走过时,我看到她的面孔,我不喜欢她脸上的表情。她露出气得发狂的神色。

我不由得想起克尔西太太说过,并且暗示过,有关雷德纳太太的几件事。我不认为那是真的,因为我喜欢雷德纳太太。虽然如此,我想,不知道是否这背后有一点点是真实的。

我不认为全是她的错,但是事实上,那个亲爱的、其貌不扬的詹森小姐,和那个庸俗的、烈性的麦加多太太,不论在容貌上和吸引力上,都不能和她相比。而且,毕竟走遍全球,男人总是男人。干我这一行的人,不久就会看到很多这样的情形。

麦加多是个可怜人物,我以为雷德纳太太对於他的羡慕毫不在意──但是他的妻子却很在乎。假若我想得不错,她非常在乎,而且,如果可能,她会用坏的手段对付她。

我望望雷德纳太太。她正坐在那里绣很美丽的花,那副神气,茫然、心不在焉,而且超然。我觉得应该想法子警告她。我觉得她也许不知道一个女人在妒忌的时候会变得多愚蠢、多不讲理、多凶暴──而且,这种妒火多么容易燃起!

於是,我就对自己说:「艾蜜.列瑟兰啊!你是个傻瓜!雷德纳太太并不是一个未经世故的女孩子,她已经快四十岁了,人生所有该知道的事她都知道了。」

但是,我想,她也许仍然不知道。

她那样无动於衷的神气。

我开始想:不知道她以前的生活情形如何。我知道她只有在两年前才嫁给雷德纳博士。照麦加多太太的说法,她的前夫差不多二十年前就去世了。

我拿一本书来坐在她的附近。不久,我就去洗手,准备用晚餐了。晚餐的菜很好──是一种实在很好吃的咖哩食品,她们都很早就回房休息,这样我很高兴,因为我已经很累了。

雷德纳博士陪我到我的房间去看看我是否有一切需要的东西。

他热烈的同我握手,并且热诚的说:「护士小姐,她喜欢你,她一见你立刻就喜欢你了。我很高兴,我觉得现在一切都没事了。」

他的热诚样子几乎像个孩子似的。

我也觉得雷德纳太太已经喜欢我。这种情形,我觉得愉快。

但是我不像他那样有信心,不知为什么,我总觉得,这一切比他可能知道的更多。

有点什么问题──一种我不能了解的问题。但是,我想像中它是存在的。

我的床非常舒服。但是,我仍然睡得不舒服,我梦到许多事。

济慈的一首诗里的句子──那是我儿时不得不读的一首诗──在我的脑子里不断出现,我总是记错,因此很不安心。那是我从前总觉得讨厌的一首诗──我想那是因为不管我想不想读,一定得读的。但是,当我在黑夜里醒来的时候,不知为什么,我第一次发现到那诗句有一种美。

「啊,骑士,告诉我,你有何苦恼?独自──下面是什么?──面色苍白的,独自徘徊……」我第一次想像到那骑士的面孔──那是贾雷先生的面孔──一种坚强、紧张、青铜色的面孔,好像我少女时代世界大战时看到的那些年轻人。想到这里,我很替他难过──然后,我又睡着,梦中看到那个「无情美女」就是雷德纳太太,她的手里拿着她的绣花布,斜靠在马背上──后来马失前蹄,地下到处都是有蜡皮的骨头。於是,我就醒了,吓得混身鸡皮疙瘩,抖个不停。我想咖哩食物我不适应,吃了以后夜里会感到不舒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