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(1 / 2)

第二十五章

20辆帕萨特顺利开到分局大院,根据王大头的要求,每辆车都喷了蓝漆,装上最好的警灯警笛,车窗雨刮前后灯,面子上的东西毫无破绽,王大头颇为满意,呦五喝三地指挥部下验车,还跟我唱高调:「你的车要是有问题,老子就把你送到郫县去。」郫县有个成都最大的看守所。我唯唯喏喏,像见了皇军一样点头哈腰:「哪里哪里,不敢不敢。」心里却想,看老子晚上怎么收拾你龟儿子。

晚上约好了在巴国布衣吃饭,地方是我选的,这里的老板是个文化名人,李良仰慕已久,正好给他个机会一亲芳泽,否则他一定不肯出来。瘾君子李良现在过上了规律的幸福生活,每天坐在屋子里喝茶、看书、玩电脑,每隔几个小时升仙一次,神态平静,对一切都无动於衷。我和王大头不再劝他戒毒,那天在他家里讲到嘴都烂了,他还是不肯去戒毒所,流着鼻涕拿针管去了。半个小时后,他微笑着从卧室出来,告诉我们:「此中有真义,你们不懂,你们滚。」

成都街头经常会遇见些鬼头鬼脑的所谓名人,毕业后不久,我和李良到马鞍北路的一个茶馆喝茶,他神秘地告诉我,我身后坐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流沙河,我脑袋一时卡壳,问他:「流沙河是不是跟沙僧有亲戚关系的那个?」他差点笑断肥肠,说我真是个「弯弯」。李良自始至终都迷恋这些东西,经常跟我们牛逼,说他跟哪位诗人喝过酒,又跟什么艺术家吃过饭,我本儒雅,还能礼节性地哦哦两声,王大头这粗人就极不耐烦,总要泼李良一头冷水,「又是你掏的钱吧?说,花了多少?——700?你先人哦,700块给我们买酒喝不更好?」我在旁边笑得打跌,这时李良就要翻起白眼,说王大头是个夯货,是个吃货,脑子里全是大粪,简直有辱斯文。

李良又瘦了一些,脸色发白,不过精神还好。他戒了酒,也不大说话,一晚上都默默地听我和王大头谈生意。只有酒楼老板过来打招呼时,他脸上才出现一点血色,讨论了半天成都的文艺界现状,王大头听得直打呼噜。饭还没吃完,李良就坐在那里哈欠连天,清鼻涕直流到嘴里,眼中黯淡无光。我问他:「来事了?」他不答话,摇摇晃晃地拿起皮包,一歪一歪地走进卫生间。王大头看了我一眼,叹口气低下头去,我狠狠地咬着筷子头,想李良算是真的完了。

94年我和李良一起坐火车回成都,正好碰上民工们回川,两个又黑又脏的壮汉坐在我们的位子上嗑瓜子,弄得到处都脏乎乎的。我上去要求他们让座,他们不但不听,还骂骂咧咧的。我一时火起,掏出王大头送我的蒙古菜刀就要砍他们,李良说我当时的表情就像潘金莲看见嫪毐,又色情又恐怖。那两个家伙看我一副二百五的样子,估计不该欺负,悻悻而去。坐下后我向李良介绍牛逼的心得,「宁可被人打死,不能被人吓死。」他说打死也好,吓死也好,都是死在别人手,算不得真牛逼,「大丈夫应当自己主宰生死,与其被杀,不如自薄!看着李良摇摇欲坠的背影,我心里毛毛糟糟地难受,如果他现在死了,我该怎么评价他的一生?

王大头有意无意的提起白天验车的事,我恍然大悟,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,那是1万4千块钱。大头狼顾一圈,迅疾无伦地用前蹄捏了一下,像作贼似的装进包里,一张胖脸顿时如鲜花绽放,拜佛一样地看着我。这单买卖做得很顺手,20辆车,每辆差价1700,除了给他的,我还剩下2万块,我假惺惺地要分给我姐一半,被她斥责了一顿,说你把自己的事打理好,别让妈老汉操心,就算对得起我了。小外甥嘟嘟在旁边帮腔,说舅舅最不乖了,老惹外婆生气,我给了他一巴掌,感觉脸上热辣辣的。

上星期跟我妈说要搬出去住,她愣了一下,一句话也没说,默默地帮我收拾东西。我有点过意不去,跟她解释说最近工作忙,天天加班,所以想离公司近一点。她叹了一口气,说你也这么大了,什么事自己拿主意吧,平平安安的就好了。我走出楼门抬头看了一眼,发现老太太正站在阳台上,眼泪汪汪地望着我,让我心酸不已。

我第一年高考落榜,老汉非常生气,瘸着一条腿骂我,说我光知道鬼混,是个没出息的货,还拿我跟王叔家的儿子比,说你看看人家王东,跟你一个学校一样年纪,人家怎么就能考上北大?我本来就郁闷,听见这话更是火冒三丈,跟他讨论遗传基因问题,「你怎么不说人家王叔是副厅长呢?我没出息全是跟你学的!」他气得眼睛都红了,上来就是一个耳光,打得我脑袋嗡嗡作响。我妈赶紧拽住老汉妄图再度行凶的手,谴责他擅自动用武力。她不说还好,这一说惹翻了我一肚子的委曲,哇的一声哭了出来,拉开门就往外跑,心想我这次走了,就再也不回来了!我那年十七岁,对生活一片茫然,不知道「家」对我意味着什么。十年之后,我知道了「家」的全部含义,但还是要提着大包小包再次离开。

我租来的房子空空如也,没有电视、没有音响,只有一张大而无当的床。我总是熬到很晚才回来,有时候想想,「家」其实就是个睡觉的地方,文人骚客们说它是避风港、是什么舔伤口的小窝,都他XX的胡扯,估计说这话的人脑袋刚遭门夹过。陪你睡觉的人可能随时会变心,只有床默默地让你躺让你靠。我的窗口正对着马路,每天凌晨都会被轰轰的车声吵醒,外乡人怀着希望走进成都,面我这个成都人却总是在他们的脚步声中做着噩梦。

从重庆回来的路上,我拔通了赵悦的手机,她冷冰冰地问我有什么事,我说我想你,「回去看看你好不好?」她支支吾吾地拒绝,好像说话很不方便。我心里一动,酸溜溜地问她:「杨涛是不是跟你在一起?」她没说话,沉默了大约半分钟,无声无息地挂了机。我再拔过去,听见提示音:「您拨的用户已关机,请稍后再拨。」我心里空落落的,摇晃着走进卫生间,站在镜前憎恶地看着自己,那里面的陈重又老又丑,像一块破抹布。这时大巴车转了一个弯,我一个没站稳,砰地撞到墙上,眼泪再也忍不住流满脸。耳边响起赵悦骂我的话:「你就是堆垃圾,你是垃圾!」

洗了把脸出来,我开始强装微笑,色眯眯地夸服务员:「你长得真漂亮。」她轻蔑地笑笑,命令我马上回到座位上去,「成都就要到了,回家跟你老婆说去吧。」我说我老婆早死了。一车的人都抬起头来望着我。

我有点厌恶这个城市了。把李良送回家后,我和王大头在河边坐了一会,说起往事都有点伤感。我说我可能过几个月就要走了,我们老板一直想调我去上海。大头蹩曲着一张胖脸,光抽烟不说话。稀疏的灯光下,府南河在我们身边转了个弯,无言东流,这条被成都人视为母亲的河流,淹没了人间的悲欢聚散,汇合了亿万个陈重赵悦们的欢笑和泪水,浩浩荡荡流进大海,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