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(1 / 2)

坐着敞开的吉普车经过灼热而尘沙飞扬的沙漠的这段颠簸旅程,确实把他折腾得筋疲力尽。穿上阿拉伯长袍,除了两只眼睛,整个面部都给包裹在头巾内,范笃拉坐在金属硬板座位上,双手紧紧抓牢前面座位的靠背,将眼睛埋在臂弯,以躲避吹进来的细沙。这种炎热以及作漩涡状的尘沙,似乎并没教莱娜有什么不舒服。她就坐在他身边,大腿间夹了一枝自动步枪。他真奇怪司机何以能够在这种沙漠中看得出路径前进。

范笃拉大夫脚下放着一只装了紧急外科器材、一组药水与绷带以及两只装了消毒液的塑胶容器。简短的无线电讯息并没说明是什么样的伤,而当时又不可能和萨尔瓜取得联络,问更多的问题,因为那时电台正有别的任务。

「他们正在庆祝,彷佛这是一大胜利!」当他看见莱娜受了穆瓦夸营地欢乐的感染,跳着舞走过手术帐篷的时候,不禁摇摇头地这样说。他几乎不认识她:她已完全失去理性,而为那种狂热的火焰所改变。他抓住她的肩膀,摇她,将她拉到身边。「清醒,莱娜!注意!不要沉迷下去!他们已经将妇女和孩子们带下到沙漠中央来了。这些无辜的人和你们反以色列的圣战扯不上关系……」

「没有无辜的人!」莱娜叫喊着,挣脱他。「全世界对阿拉伯人的受苦受难竟然袖手旁观,怎么没有罪!」

「那只是想使恐怖主义看来正当的一种办法。」

「这是使得人们用脑子想一想的办法!你是否实际见过巴勒斯坦难民营?你去那里──我会要求卡拉巴希大夫让你在那里和他们同住一个月,这些可怜人中间的最可怜者,只要住上一个月,然后你就会拿起最近的一枝枪,对着资本主义者开火!成千成万的妇女和儿童在这个沙漠里垂垂待毙,每一个人都和我们此刻带到这里的那些人一样无辜。而他们只有四十九名妇女和十三名儿童,但你只要等着瞧,就会见到全世界喊叫成什么样子,只因为这些舒服的人必得和我们在一起住上几天或几星期。而这就是我们所要的:全世界的喊叫。这样才能教他们带点脑筋想一想!」

「一张这么漂亮的嘴巴怎么会这样讲话,」范笃拉大夫正在收拾他的紧急外科手术包。

「你是站在反动的这一边!」莱娜喊叫着,握紧拳头。

「我是一名大夫,我站在病人一边。」

「你的政治立场是什么?说吧,哈金.帕夏,说出来吧!」

「我的政治包括很好的手术切口和不会再度裂开的缝口。」

「你在有意规避问题。你是一名政治太监!」

「说得一点都不错!」范笃拉大夫哈哈大笑。「莱娜,你总归是个女人,我几乎怀疑这一点!老天爷,女郎,你该爱一个男人,生养孩子──当然,做为一名革命新娘,此刻,你是否已经注意到你的伴侣是个不能人道的男人?」

这正好和六个星期前的情形相同,那时范笃拉头一回吻了她──而后来就未再吻过。莱娜这几个星期以来一直都在渴望着,并尽可能接近他,当他每次并非必要地看得她久一点,她那大而黑的眼睛就会诱惑他,她那长得匀称的脸也会因满怀希望而显得温柔。但他没碰她。她无法了解这一点。

可是,现在他又吻她了。而这时她正再次为爱国主义的火焰所燃烧,她的眼睛冒火,她那美好的身躯因愤怒而颤抖。然而,也再次在他的臂弯里一无办法,所有她的反抗意志已经消失不见。艾希拉夫大夫碰巧在这个节骨眼撞进来,清清嗓门,用一种平凡的语调问:「现在可以动身了吧?」

「当然。」范笃拉大夫放开莱娜。「再一罐药液、麻烦你,莱娜。」

莱娜深深地吸了口气。然后跑过艾希拉夫大夫身边,并在他的外胫骨上踢了一脚,跑出帐篷,进入仓库。艾希拉夫大夫的嘴巴扭曲着,她踢的这一脚教他有点吃不消,不得不用双手抱住一根金属的帐篷柱子。「如果你能救这个小魔鬼服贴,哈金.帕夏,他们会把你供奉在穆罕默德旁边!」他说,用他那只肉感的鼻子,深深地呼吸。「不过,我要给你一个警告:不要玩弄她。莱娜可是真的爱上你。你会赢得莱娜一切所有──或许你会发现自己掉在地狱!」

现在,他们正沿着沙漠里的车辙冲撞前进,烈日无情地曝晒黄白色的沙漠,浓而令人窒息的尘雾围绕着他们。范笃拉咳嗽,用手遮掩着眼睛,低着头躲在前座背后,心想或许在他们抵达萨尔瓜机场之前,就会因脱水窒息而死。

三小时之后,莱娜有点心疼他。她从座位底下拿出一块防水布,盖在蜷缩着的范笃拉大夫身上。这使得本就教人窒息的热更糟,但倒是挡住飞扬的细沙。范笃拉作了几次深呼吸,抆掉眼睛上坚硬而锐利的沙粒,斜靠在那只装有消毒药水的塑胶罐上。一只手偷偷地放进防水布下面。这是莱娜长而致细的手指。

「现在好一点吗?」她问。

我的老天爷,范笃拉想,她还能够说话!这热已腐蚀我的声带!他点点头,把莱娜的手抓得更紧。发散着一种他所不知道的东方香水气味:一种茉莉与玫瑰的香气。他吻着她的手掌,然后将前额倒在上面。

这个问题他已问过自己好几个星期,这使他陷入犹疑不决的状态,再度困惑他。那也就是艾希拉夫大夫间接问过他的同一问题:他爱莱娜吗?他能否消灭卡蒂亚的形象?她是否就是他的第二生命的满足──是否范笃拉在此结束,而是一位阿拉伯游击队的医生哈金.帕夏?他仍然不知道这些答案。第二生命仍然太新;他认为已经埋葬了的过去,却不让他走。这不只是卡蒂亚,而是他自己的观念,认定他并没有造成赫勒森的死亡。他曾夜复一夜地想过这件事,先是在贝鲁特,然后在这儿的沙漠里。他要设法洗清自己──但谁会相信他?

吉普已经减慢行驶。范笃拉重新坐直,将防水布推到后面,现在这上面已盖满细沙,他看看四周。莱娜的手放在他的肩头上。她的头几乎完全裹在头巾里,是一堆黄色的沙丘,她的黑色双眸以奇异的清澈正闪闪发亮。

「我们快到啦,」她说。「你看见飞机吗?」

范笃拉由司机肩头看过去,只看见微微闪烁的沙漠。除了沙和石头,旋转的尘灰,了无生趣的天空以及热雾中透明的波浪,别的什么也没看见。

「在哪里?」他问。

「在那边。那个闪亮的东西。」

三个黑点出现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上,来得很快,在它后面扬起白色的尘雾。两辆吉普上面架着机枪,另一辆是运兵车。他们驶过来,超越过去了,司机和士兵们向莱娜挥手,於是,她和范笃拉又为飞扬的沙粒所包围,必得躲在防水布下面。靠得很紧,头靠着头,他们等待着尘土落定下来。

「吻我!」莱娜突然说。

「现在?」

「是,现在──否则,我要枪杀你!」

「有力的措词。」范笃拉吻着她沾满细沙的嘴唇,而她则用手臂绕着他的颈子,不放开。

他们就像这样到达萨尔瓜机场,在防水布下抱得很紧,吻个不停。当卡拉巴希大夫将防水布拉开,他笑了。

「不错,好,我相信你──这是在尘灰中维持呼吸的最好办法!」他说完,随即热情的拥抱范笃拉大夫。「莱娜有没有告诉你,我为什么要请你来?」

「没有。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麻烦。」

「有个女人生产,哈金.帕夏。」卡拉巴希大夫将围巾拉上去,把嘴巴盖住。因为这种无休止的沙漠风是看不见的,直到你的牙齿与舌头覆上一层细沙。「生孩子倒没什么大不了,但母亲的骨盘太窄,孩子给困住了,无法落地,每次她用力,孩子反而给楔得更紧。」

范笃拉困惑地瞪着卡拉巴希。「换句话说,是难产。为什么你不把这个女人送到穆瓦夸去?」

「那样做来不及,我不喜欢移动她的这个主意。我们不要人们说我们无情。我们或许会劫持一架飞机,但尊重一位年轻母亲的生命。」卡拉巴希大夫指着那架停在跑道上的飞机,也就是范笃拉本人到达的地点:闪闪发亮的银色机器,它所射出的光芒好像太阳的白热,又像是一只奇怪的、庞大的鸟儿,迷了路。「穆罕默德教训我们要善待我们的母亲们。」

「卡拉巴希,你要教我落泪了,」范笃拉说着,从吉普里拿出他的手术包。莱娜和司机拿下车上其他医疗器材。「你真的希望用这种方式赢得国际上的同情?」

「我们不要同情──我们要回我们的国家!这算过分请求吗?这得采用暴力使这个世界自昏睡中醒来。西北航空公司的这架飞机不会是我们劫持的最后一架。还有七个突击团体正在采取行动。」

「你疯了,卡拉巴希。」范笃拉拿起他的手术包。「再一次,将我的立场清清楚楚的告诉你:我在这里帮一位妇女接生,但并不意味着宽恕你们的实际行动。我甚至不同情你们,只因为我是医生才来这里。」

「这也是所有每个人要求於你的,哈金.帕夏。」卡拉巴希指着飞机。莱娜和两名游击队战士从吉普上拿了设备。走过停机坪,步向登机梯。这里没有移动梯。「你的西方同胞在那边等候。我有一个要求。在过去几个星期,你已见到和听到许多。当你进入飞机,忘了这些──做一名大夫,这就是了。」

「你的意思是,对你们而言,我代表一项不被信任的未定因子?我以前从来不晓得。」慢慢地,范笃拉大夫开始走向闪闪发光的飞机。一位空中小姐的脸庞出现在机门口,然后是整个的她。她已脱掉制服,只戴胸罩和短裤;她那一向修饰得很好的头发,现在给汗水黏在头上。

「好美的景观,嗯?」卡拉巴希大夫讽刺地说。

「空气调节设备出了毛病吗?」

「没有,当然没有,在着陆之后,我们立刻将电气设备毁坏,以避免他们利用无线电与外界接触。自然,这也连带着破坏了空气调节设备。一项必要之恶。」

「因此,妇女和儿童得坐在铝盒子里,没有任何通风设备,里面气温必然像只炉子里的吧?卡拉巴希,你疯了吗?」

「五十八万巴勒斯坦难民所忍受的还要糟,但没有一个人为他们烦恼。」

「我以前好像也听过,今天听了好几次。莱娜对於重复你们的革命理论受过很好的训练。」

「是的……莱娜。」当他们走的时候,卡拉巴希拉住范笃拉的手臂,使他停下来。「这倒提醒了我。你是否在和她恋爱?」

「艾希拉夫大夫也问过同一件事。我不知道。」

「你最好马上拿定主意,哈金.帕夏。没有任何约束的关系,就像他们在西方的那种,不可能发生在这边沙漠里。不要向我引述穆罕默德那项被误解的意见,说什么妇女没有灵魂──那是一项虚假的说法。现代的阿拉伯妇女已经充分明白她们自己的价值,而莱娜是那种将整个生命放在爱情上的女孩。因此,接纳我的忠告,哈金.帕夏,如果她在你心目中,只是过眼烟云,那么别碰她──或者爱她,终你一生,和她生活在一起。莱娜所关心的,没有别的路。」

范笃拉没有说话。他知道卡拉巴希说的没有错。他突然又在登机梯脚处停下来:「过去和我仍然距得太近,」他用一种矫情的语气说。「此刻,站在这架飞机边,我能感觉到这一点。给我一点时间,卡拉巴希。我本身不是用沙漠里的沙做的,但我会尝试全身覆上一层沙。」

他爬上登机梯,空中小姐已伸手帮忙他上来。莱娜和一位游击队员则已消失在这架波音飞机内。

「你是大夫吗?」空中小姐吃惊地问。「但──你是一位欧洲人!」

范笃拉站在飞机主舱的入口处,而火灼般的硬壁以及令人窒息的空气似乎在等着他。他浑身湿透,汗水沿面颊流下。在头巾下,他的衬衫已经黏住。「真是吓人!」他叫着。「这是谋杀!有没有办法使这地方通风?」

他环视舱门旅客,全都挤在座位上,男的上身脱光,女的也脱得少无可少。两名游击队员手里握着半自动步枪,站在走道与驾驶舱口。孩子们大部分赤裸,贴着他们的母亲,以睁大而怀着恐惧的目光凝视这名新来者:穿着阿拉伯服装的生人。有个地方,有人以清晰的细声,用英语问。「妈咪,是不是那个人现在要开枪将我们射杀?」

「我不是要射杀任何人,」范笃拉大夫提高嗓门,使得整个机舱都能听得见。「我是医生。」

「好,这真感谢上帝,」一个高个子,只穿着一条黑裤的男人走到机舱前头。他拿下金边眼镜,向范笃拉大夫点头。「我是麦克林神父,来自伊利诺州。我刚把头一阵惊慌安定下来,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长久一点,再加上炎热又无饮水供应,而劫机者还威胁着:倘若他们的要求,不能获得满意解决,就要将整个飞机炸毁,那么,我们中有什么人发疯便一点也不值得吃惊。」他目光犀利地注视范笃拉,从眼色表现他的无意控诉。「你是欧洲人?」

「是的,我是德国人。」在神父来不及提出更多问题前,范笃拉大夫转身就走。「女士,先生们,」他用英语说,「虽然看来情况不妙,但你们并非绝望。我是一位大夫;我向你们承诺,会尽一切力量保护你们的生命和健康,我向你们担保这不是空洞的诺言。马上你们就会有足够的水,他们会让你们走出飞机,进入帐篷,在那儿你们会发现较易忍受沙漠中的炎热。到后来,你们全都会安全回家。」

「我猜不,」神父在范笃拉背后静静地说。「机舱内有个人心脏不好。皮艾利.诺利,他是法国人,后面座位一一二号。到此刻他已躺下来好几个小时,很难呼吸──他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幸存。」麦克林神父看来很绝望。

「你能不能带任何消息出去?」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女人,排开别人走到机舱前面来。「我丈夫不知道我们在哪里,一定会急疯。到现在,他一定已经在机场等候了好多个小时。我的名字是……」

突然间像是缺了口的堤防。旅客拥围着范笃拉,相互喊叫,拥挤,喊出他们的名字和地址,争相接近他,打手势与诅咒──惊慌失措的一伙。站在驾驶舱门口的两名游击队员作了够敏感的反应:他们对空开枪三响示警。子弹穿透机舱顶,撕碎了木质的薄板。两个半裸的男人和一名空中小姐出现在驾驶舱通路口,遭另一名游击队员用枪托逼回去。不过,整个机舱内立刻再度归於安静。所有旅客全都返回自己的座位,只有麦克林神父和范笃拉大夫在一起。他带了歉意地说:「我们全都是人类。」

「我想你是对的。」范笃拉走向机舱中央第一一二号座位背后那个法国人诺利躺的地方。他身上只穿一条内裤,脸色苍白而皱眉,上气不接下气。范笃拉在他身边坐下,打开他的手术包,开始准备为他注射俾刺激血液循环。诺利凝视他,彷佛他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。

「先生,」他说话时嘶哑而犹豫。「我……我只有一个女儿。曼德玲.李波。在里昂。如果你能告诉曼德玲──只此而已,她就会知道我葬在哪里……」

「不用烦恼,诺利先生,你会再见到里昂人的,」他在准备为他注射的地方,用酒精棉抆拭。给他注射,向他点头。「先生,我不容任何人那么随便死掉。十分钟内你会觉得好过些。」

「空气,」诺利无力地说。「你该用把刀来割。我很难呼吸──为什么他们不把窗子打破?」

「那会使得沙粒吹进来,情况甚至更糟。但我承诺我会想点什么办法。」范笃拉大夫等待着,直到诺利呼吸得较为轻快。第一位空中小姐从行李间走出来,看起来大势不妙。

「大夫,请你过来这里好吗?」她请求。「柏鲁西太太再也无力支持子宫收缩了!」

范笃拉大夫拿起他的手术包跟着这个女孩。他们通过像是一处气闸的地方,包括两处洗手间和一些贮物空间,然后发现他们是在波音的行李房。那是狭小而低矮,尽其可能地利用的一点机尾空间。

劳娜.柏鲁西躺在用三辆小推车和两块板子架成的临时手术台上。全身赤裸着,她的凸出肚皮在头顶安装的紧急照明灯光下,看来很像半个深红色的地球仪。她正受到第二期阵痛的折磨,脚跟使劲顶着,将自己的身体挺离床板,手指紧紧抓牢木头,大声呻吟。她再也没有力气喊叫了。莱娜已经在范笃拉大夫准备为她开刀的地方,用碘酒涂过,并且还剃掉了阴毛。一铜盘的开水放在瓦斯炉上。一位游击队员正在打开绷带、纱布以及消毒棉花球容器。消毒药水倒进两只塑胶桶内。有着一阵强烈的「来苏耳」气味。当范笃拉大夫进来,莱娜只短暂地朝上看看,然后准备代用麻醉设备,包括一个简陋的面罩和一瓶醚。「我们必得将她绑起来。」她说。「沙巴.莫拉正在找些皮带来。」

「谁是沙巴.莫拉?」范笃拉拿出他的手术器材,放进沸水内。在这狭小的空间,空气令人窒息,在他开始触摸劳娜.柏鲁西鼓起的肚子以前,他脱掉阿拉伯袍和衬衫。然后,从消毒箱内拿出一付长的橡皮手套,作了一次阴道检查。他能摸到孩子的头;羊膜早就破了,小小的头壳正紧紧地为母亲的骨盘所夹住。

「心跳?」范笃拉大夫问。